迎着武汉的第一场雪,两人进了一间电影院。 等谢骛清落座于后排座椅,在满场黑暗里,侧脸被银幕的光照亮的那一刻。何未忽地从恍惚中醒过来,他竟从未进过一次影院。 而这一回,与其说他想看,倒不如说他想和她做一桩寻常男女约会的事。 几次北上,他都设想,要和她两人下饭馆、泡茶座、观京戏、看电影,闲时逛琉璃厂挑古籍、碑帖,文明戏可看看,走远些,三山五园逛上一日;忙时便在积水潭旁的茶楼里,各据一案,各自办公、处理要务。 每每如此想,每每被耽搁,总想,有一日战事结束,有机会的。 而今谢骛清已过不惑之年,二小姐也不再是十七岁的模样。不能再耽搁了。 谢骛清戴上黑眼镜,背靠上软皮椅背,等着电影开场。灯光一暗,他越发严肃,有着属于军校教员式的不苟言笑…… “国内拍的电影?”他忽然问。 何未“嗯”了声:“上海滩有名的影星拍的。周璇。” 谢骛清颔首。他并不知道这名字代表什么。 声色犬马,与他毫不相干。 她没来由地笑了。 谢骛清偏过头,借银幕的光,打量她的笑颜。 “你的那位老同学孙维先,若是想看一场最新上的电影,都要是包场的,”何未轻声耳语道,“不必开口,下榻之地就是租界洋房,佳人相陪的私人舞会。” 谢骛清笑:“谢某昔日入京为质,也享受过。不过尔尔。” 他的笑里有轻蔑的神气,一如当年:“比起河山大川,凡尘俗物皆无重量。” 何未被逗笑,谢骛清毕竟是旧时先生教出来的学子,偶尔说几句话,仍有过去的影子。继而,她记起他的第一封家书,不禁笑了。 “不过,”谢骛清见她的笑颜,状似思索,又道,“红尘白骨,也自有其妙处。” 是在对应过去说的话:红尘男女与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,贪恋这个,实在无趣。 何未笑着,轻瞥他。 谢骛清笑,轻声耳语:“谢某唐突了。” 电影以这十年来的上海生活为背景。谢骛清没去过上海,没机会。 那年北伐军入驻上海和南京,本是最好的时机。他从武汉到南京,原想带何未一同去上海,与二姐团聚。其后被捕,先在南京雨花台附近,随后被送往陆军监狱,错过了。后来何未南下寻他,在上海生了继清,他只能在电文里、通过字句了解那个儿子出生的城市。 歌女和吹鼓手之间的爱情,在弄堂街巷里酝酿发酵。 谢骛清全程看得认真。他突然问:“这一条是什么河?” 何未一怔,镜头已过去了:“应该是苏州河。”她猜。 他轻点头。苏州河。 谢骛清是一个浪漫的人。 他把故土的每一片土地以江河划分,漓江、湘江、长江和松花江,滦河、秦淮河和苏州河,还有无数知名的、不知名的江水河流。他喜好问,喜好记,自己曾到过、曾为之征战,为之甘洒鲜血的一切。 他每到一处战场,若有河流,便要在河畔观赏片刻。许是第一次真枪实战打仗前留下的习惯,见水便心安。 何未看谢骛清如此认真观影,兀地心酸。为他,更不止为他。 那批早年从军的人,不少曾留洋海外,履历丰富,自身学识和对繁华的见识见闻都在,高官厚禄、宅邸封赏更是唾手可得。他们眼见世间的纸醉金迷,毫不为所动,选择的是放弃一切,起义、抗日,历经万里长征…… 这些人,未必千秋留名在,足与河山共日月。 谢骛清似被电影里的一首曲子吸引,凝神听。何未因他的神态,转而看向银幕。 里头,有人唱着一首早已红遍大江南北的新曲子。 “家山呀北望,泪呀泪沾襟。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,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。哎呀哎哎呀,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。” 每一句,都合了眼前情境,北望的故土,还有身旁的人。 …… 第81章 尾声 从1900年到1949,整整五十年。 军校教室的黑板上,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。有的耳熟能详,有的陌生如斯。 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城开始,在天津保卫战开始殉国的将领名字,到辛亥革命前,为革命捐躯的人,再到反袁,反军阀,北伐……九一八之后,更是数不胜数。许多都是课堂上的学员们从未见过、听过的。百家姓,几乎占全了。 五十年,太多的战场战争。白骨遍河山,丰碑难留名。 授课的教授已离开。 他早年于这所军校教书,退休后去了香港定居。 这一回他陪妻子回京探亲,军校盛邀他讲两堂历史M.ParTSOrDER63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