赶上这年是头一回改收银两,各村里长捧着账册抬着箱子来缴银过秤,满衙皆是叮叮咣咣的碎银响。席泠查过账本,递与白丰年,“府衙里户科的人都看过不曾?” 白丰年自与席泠摈弃前嫌后,待他十分恭敬,只怕一星半点的不对付,叫席泠暗里绊他的前程。 这厢把肥肥腰轻折着,笑呵呵答话:“回二老爷,户科的人都在外头堂上瞧着的,每村每户都是当着他们的面过称装箱,出不了岔子。” “火耗可催缴了?” “火耗的钱也朝里长们交代清楚了,他们早一月已开始向各户解说,年关前必定收齐的。” 席泠点点头,整衣踅出案,招呼郑班头出厅。那白丰年在后头将郑班头掣住,偷么塞了张宝钞与他,“有劳老兄素日费心,没少在二老爷跟前替我说话。入了冬就是大节了,我没甚好处,今日叫家仆打点了些礼送去二老爷家中,老兄自然也不敢忘。” 郑班头瞧一眼,是张三十两的宝钞,便卷入袖中,把他肥哒哒的肩头拍拍,“怪道陈通判如此惜白主簿这个人才,白主簿的为人,怎叫人不钦佩?” 这厢出厅,往外头追上席泠,衙门口又撞见仇九晋自应天府集议归衙,穿着补服,绣的黄鹂,衬得人沉敛不少。 仇九晋下马就瞧见席泠出来,思虑再三,把眼皮轻剪,在匾下叫住他,“席翁哪里去?” 席泠穿的也是绿袍,胸前绣的是鹌鹑,矮人一等,恭敬作揖,“回禀县尊,入冬了,卑职去瞧瞧秦淮河内各处闸口,有失修的记录在案,开春好及时修缮。” 日未正中,撒在衙门口,照得两座石狮庄严肃穆。仇九晋稍稍欠首,笑得两分落拓,又似含着不屑,“我成日忙新策落实之事,倒把这桩要紧事忘了。民生大事,亏得席翁记得。” “老爷事忙,情有可原。” 仇九晋抿抿唇,见他要走,又喊住他,踟蹰着跨一步上去,“老夫人,贵体可还安康?” 绕了一圈,原来是问这个。席泠把腰杆拔得悠扬,莞尔间,透着些难以撼动的凌厉,“蒙大人惦记,尚好,偶时闲吃闲睡,偶时在外头走动走动,倒胖了两斤。” 仇九晋只好点头,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补子上,心绪也恍惚迷幻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彩线里。箫娘柔软的四肢有否像这些蜿蜒的线这样痴缠席泠?是否已经迷失在他的怀抱、他的身下?是否情难自禁地吟唤,喊着谁的名字? 从前她喊的是他的名字,“阿九、阿九…”求他挽救。 但如今,他除了点头,什么也做不了,江山易了主,他业已成了一段再难翻身的历史。他垂垂下颌,没再讲话,跨进衙门,刺目的阳光似一浪巨大的又酸又涩的海潮,把他吞噬。 席泠则撤身往下行,郑班头紧随其后。秦淮河畔已预备了船,游了一下午,几乎所有闸口都被河中草蔓堵塞。席泠蹲在床头捞一把水草,因问:“为何不清理?” “衙门人手不够。”郑班头蹲下来,朝河岸远睃一圈,“自打今年税收新策施行,往年服差役的人家都折算了银两交税,衙门服役的人不多,要清理,得另雇河工。要出银子,得应天府批文。” 席泠甩甩手,甩出一连串水花,蒸发在虚无的空中。他站起来瞭望交汇的河流,“回去叫白主簿行文应天府,请他们拨银子。还有十几处的闸口失修,今年夏天雨水不多,入秋亦少雨,恐怕明年夏天会暴雨成祸,长江涨潮,倒灌秦淮河,再不修,不知两岸商户会遭多少损失。” 郑班头笑一笑,“南京内涝都多少年了,官府百姓都习惯了。从前没迁都,倒还好些,如今迁了都,大家就都不大管。也不是今年坏的,一年坏一年,要修少得五千两银子,应天府舍不得出这个钱,只好大家多‘习惯习惯’了。” “‘习惯’灾患?真是可笑。”席泠摸了条绢子揩手,踅入船舱,“先行文,不成再想别的法子。” 下晌归家,没嗅见饭食香,屋里摆着件大理石描金苏绣屏风。箫娘穿着件黑色素软缎比甲,露着里头湖绿潞绸衫的两只小氅袖,底下半截孔雀蓝的裙M.paRTSORDeR63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