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霞曾一度以为自己将会永远地走下去,但是命运的强大引力紧紧地将她与这座小镇锁在一起。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父亲。她曾在睡前,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幻想父亲的形象: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,拥有粗犷的嗓音,一双有力的臂弯,以及慈祥的面容;他能够轻松地将她抱起,满足她所有任性无礼的要求,以及给予无限的独属于她的宠爱。可是当她将脑海里的迷雾拨开时,父亲的样子却和母亲无异。 因此,阿霞认为“父亲”和“母亲”不过是负责养育儿女的同一种角色,是谁来担任都无所谓——因为自尊心与自卑心的煎熬,使她不得不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断论。她清楚地明白,她无法拥有一位父亲。所以她相当负气地将无法得到的东西贬低得一文不值,那样她就不会受到内心渴望的折磨。她认为自己与那些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小孩是全然不同的,她是一个坚强独立的人,不是只懂得吃喝玩乐的小傻子。她呀,才不稀罕那些东西呢,一点都不! 殊不知蔡老头的出现,将阿霞心底那些自说自话、聊以自慰的假话通通戳破了。她突然在一天夜里明白,从前那些逞强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是可笑至极了。她羞得无地自容,被曾说的话,曾做过的事,曾发过誓一一都将她的脸打得啪啪作响。她不得不承认,自己只是一个任性的小鬼头而已。她有时都不敢直视蔡老头的脸,因为那会让她想起不堪的糗事。她早已定下承诺,日后定要报答蔡老头的抚养之恩,若是他需要人伺候,那么她定是第一个自告奋勇的人。虽然,她也不乏是想靠报答他的方式来弥补曾经对他人自以为是无故仇怨。 相比阿霞将蔡老头看得如此重要,在当事人的眼中却如同明天要下雨一般平常。在他看来,抚养阿霞就和捡到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,只不过吃饭时多了一双碗筷而已。他不善言辞,虽然将阿霞的吃苦耐劳看在眼里,却无法自如地表达内心对她的赞扬。每当她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,他只会抿起一张嘴巴,像是十分勉强的样子。他的脑袋里装得还是那个旧思想,认为小孩,否则尾巴就会翘到天上去,却不知阿霞已经为此暗自难过了多少次。 可是这不能代表他不疼爱阿霞。他之所以收养阿霞,既不是担心手艺失传,也不是害怕生活孤独,而是怕阿霞养不活她自己。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,失去一个亲孙子,却换来一个亲孙女。邻里经常夸赞阿霞干活勤快,做事老实,就连平日不声不吭、板着一张白板脸都如同爷孙遗传一般。对此,他嘴上虽是没有表态,可心里却是乐开了花。他给阿霞买衣服,过生日,出去玩,传技艺,甚至打算在死后,将店面过继给她,好让她为自己攒嫁妆钱。 阿霞二十二岁了,爷孙俩共同生活了十年。蔡记面店几乎是阿霞在操持,老人则在家里休息,或是在店前抽水烟。阿霞喜欢这样无波无澜的日子。她不需要过上多么富有的物质生活,也不需要多么灿烂的精神生活,只需要每日准时开档和收档,看着几乎每日相同的人经过店门前,听着小孩在放学时跑到街上的嬉闹声,摸着手指甲里永远都扣不完的面粉。平静而安稳的日子似乎从蔡老头的水烟里慢慢流走…… 可惜阿霞不好命,运气到了尽头。因为蔡俊生在外无法偿还欠的赌债,于是高利贷找到了爷孙俩。他们用着极端暴力的行为砸了店铺,在蔡老头眼皮子底下,对企图持刀反抗的阿霞进行殴打。蔡老头作为一个曾为国家效力的军人,将身上所有的傲气扔到地上,颤巍巍地将两条羸弱的腿磕在坚硬的地面上,泪流满面地哀求他们放过阿霞。倒在地上的阿霞只能用一只未被打肿的眼睛,看见一个影绰绰的人影朝她爬来。她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,然后越来越多的影子涌了过来。 高利贷不仅夺走爷孙俩的积蓄,还夺走了阿霞的左耳一部分听力。因为那一次的替身而出,阿霞被打聋了。周围相识的街坊没有一个不是心疼她的。只是作为当事人,她觉得没有大不了的。毕竟,她还活着。有的时候,阿霞听不到蔡老头叫她。只有当他走前去,拍拍她的肩膀,她才会回头,而那一张警惕严肃的神情转眼就会变得憨厚可爱。蔡老头受不得阿霞如此无怨无悔的恩情。他一见到她的笑容,不易哭泣的他即刻就忍不住落泪。 直到蔡老头意外中风,美好的日子才是真正地被毁灭。阿霞是隔天早上发现的,她将老人送到镇上的医院,却被告知无能为力。蔡老头偏瘫了。从前的那个持枪迎敌,英勇杀敌的士兵彻底地走了,现在附在蔡老头身上的是一个行动不便、半身偏瘫的八十九岁的老人。经过一次将尊严甩在地上的男人,已经没有勇气再次承受二次伤害了。凌晨一点半,蔡老头凭着一个人的力量,从病床上爬起来,无声无息地从七楼的窗户跳了下去,而当时的阿霞在一楼大厅的长椅上歪着脑袋熟睡着。 生和死之间没有一条明晰的界限。有的人死了M.PArtSordeR63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