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孟英祈尚且不是皇太子,乃至皇帝之时,他还只是先帝膝下的六阿哥。上有太子长兄芝兰玉树,下有小妹幼弟玉雪可爱,父皇爱重太子,疼惜幼儿,时常忘却还有他这号人。宫里最会看人下菜碟,日子久了,连阿哥所的伺候嬷嬷也不多瞧他一眼。 他独来独往,成日里话不多。父皇有时得闲,来上书房过问子弟功课。他的话只在这时多起来,恨不得将背会的书一股脑儿背给父皇听。巴望父皇能摸摸他的头,像对待十六弟那样。 他挺胸抬头站在父王面前,脸颊涨得通红,大声将功课从头至尾背过一遍,一字不差。父皇只点点头,干巴巴说句“书背得不错”,就朝太子掉转过脸去。他竖起耳朵,听那边接连对答,与他心中预想答案一般无二。果不其然,太子得了嘉赏,父皇竟将腰上荷包也解下给他。他偷眼看看太子手边垂下的明黄丝穗,又悄悄低下眼去。 傍晚下学的时候,太子叫住了他。太子大他四岁,高他半个身形。对面一站,漫天云霞便被遮去大半。 太子笑道:“六弟走得这样急,本宫险些追不上你。”尔后自身后小厮手上接过一只绸皮包裹,郑重其事交到他的手里。“父皇看你课业精进,特地交代本宫代为赏赐,以作勉励。” 包裹颇有些分量,他恭恭敬敬谢恩,双手捧着,不敢打开。太子蹙起眉头:“你身边伺候的下人呢,怎的一个都不见?”说着就要抬头喊人。 “是臣弟不叫他们跟着。”他连忙解释。 太子看了他一会儿,说:“打开看看,合不合你心意。” 青玉笔、澄泥砚、麝香墨,自然无一不是合心意的。他看得出,这是太子慈悲,从自己用度里挪出来送他。父皇若是有心赏赐,何须等到这时? 他没有多说什么,深深行了一礼。 孟英祈命中转机,在十三岁那年骤然天降。 不论身份尊卑、长幼齿序,一场时疫将所有人折磨得痛苦不堪,半空中仿若弥漫着死气。皇后一连五日高烧不退,状极凶险。而身体尚且康健的宫女太监,十中不足二三。每日十来辆运尸马车轰隆隆出神武门,染疫病而死的尸身留不得,破席一卷,扔到城外乱葬岗一把火烧尽,才可了事。 太子本在热河办差,被圣上勒令不准进京。谁知宫内时疫将将平息,太子却在热河病倒了。等到老皇帝跌跌撞撞去探望时,堂堂八尺男儿病得形销骨立,一层锦被下头看不出人形。 太子病情危重,帝后焦头烂额,满堂文武无人敢提改易储君之事——谁不知道其中有蹊跷?三、四、五几位年长阿哥素爱结党营私,六阿哥阴差阳错变成最纯良的那一个。至于他究竟是否如世人眼中一般无辜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 是年六月,太子薨逝。又三月,十五格格与十六阿哥双双夭折。皇帝接连痛失二子一女,自此一病不起。 他怀里揣着母妃的遗物,想去看望父皇。那双苍老朽烂的眼睛,认不大清他的脸了。 “是阿昊吗?”一双手颤颤巍巍探过来,捋了捋他的肩背,“你终于来看朕了,朕这些日子啊……想你想得紧。” 孟英祈沉默不语。父皇老迈,手背生出大片大片褐斑,口中念念不忘那个入土为安的名字。这只手抚在身上起初格外暖,却不由自主一寸寸冷下去。 “儿臣是英祈。”他反握住那只手,企图留住所剩不多的温暖,“您还记得吗,儿臣生母是容嫔,在钟粹宫住过。她会做荷花酥,有一手好针指,给您缝过很多件寝衣。” 老迈的皇帝瞪大眼睛,望向他头顶某一处虚空,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咯咯声,透明口涎一丝一丝挂M.pArTSoRdEr63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