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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节


。谢绅想起那个行商的警告,他豁出去了,也许脚趾手指要冻烂。

    谢绅不让小娃娃睡着,背着他跟他讲话。他说汉话,小男孩说女真话,全都听不懂,可那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动静。

    谢绅女真话真的不灵,阿灵阿家只有奴仆讲女真话,阿灵阿全家都是蒙古话。他勉强分辨出小孩儿叫“曼都”,好像相当于汉家“大壮”的意思。谢绅呼吸没有和气了,从里往外凉透了,不由得笑:“出来一趟,救了你这只小馒头。”

    背上没动静了。

    谢绅用手拍孩子的屁股,没反应。谢绅着急,但是他现在不能停下来,他怀疑一旦停下来他再也没力气继续走路。冷风抽得谢绅打晃,谢绅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,眼前又黑又亮,什么雪啊树啊天啊地啊全花了。

    冷风抽出谢绅的眼泪。

    小馒头睡着了。谢绅不会唱摇篮曲,也不知道女真话怎么安抚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幼童。谢绅心里茫然,空得发慌。这么大的幼儿应该启蒙了,应该念书,念什么……

    “天转北,日升东。东风淡淡,晓日蒙蒙。野桥霜正滑,江路雪初融。报国忠臣心秉赤,伤春美女脸消红……”

    古老语言最温柔深沉的韵律仿佛无声却醇厚的春风,拂过乖戾的冰雪。谢绅觉察搂着脖子的冰凉小手动一动——打拍子。小家伙跟着谢绅的节奏打拍子。陌生的汉话,庄重亲切,善意地压着每一个韵。

    谢绅胜利地大笑,满脸鼻涕眼泪。北风扇他一耳光,他不在乎疼。

    谢绅救回一个平民孩子,自己全须全尾,手指脚趾都没掉,阿灵阿对他有点另眼相看,有实用的人总不会叫人太讨厌。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觉,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静地瞄谢绅。谢绅正愁怎么跟他解释父母死亡的事情,没想到曼都这么平静。谢绅一愣,忽然想过来,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,曼都知道。谢绅捏着他的手指开玩笑:“小馒头。”

    曼都还是看他,肚子咕噜一声。

    谢绅苦笑,他堂堂翰林,现在最想吃个馒头——他很久没见过白面了。曼都应该也不知道馒头是什么,只是轻轻握住谢绅的手指,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小游戏。

    曼都是个小小异数,谢绅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匀给他,阿灵阿也没说什么。阿灵阿有自己的事情要犯愁,谢绅平时低调惯了,其他人欺负他听不懂,当面讥讽他是南蛮子。后来习惯了,说什么都当他不存在。谢绅说蒙古话跑调,听力倒不错。听那意思,建州高层因为大面积冰灾的事情内讧了。本来黄台吉和三尊佛斗得就要死要活,黄台吉一直主张和方建议和,如果大晏肯上缴岁币起码建州能熬过这几年。兴师动众围京,大晏完全没有议和的意思,抢的东西折去兵耗也并没有富裕多少,还要分成给鞑靼,三尊佛现在反对黄台吉。争权夺利哪里都一样,谢绅非常了解,阿灵阿正在面对站队问题。

    目前谢绅不算吃闲饭的了,他被编入阿灵阿组织的救援队,主要就是每天出去找阿灵阿治下三百户的伤亡情况。辽东地广人稀,住家非常分散。有时候同一牛录的两户人家之间可能隔一片林子,还是老林子。辽东人是天生天养,树也是,一长几百年不稀奇,相邻太近的两棵古树会绞杀对方。谢绅见过两棵长在一起的参天古树,互相吞噬,奇形怪状,恐怖异常。

    说起来也怪,只要谢绅在,总能救出一些孩子。一帮汉子不知道取笑谢绅什么,谢绅只当听不见。平民的孩子安排抚养,奴隶的孩子也不能轻易死,是劳动力,阿灵阿也尽量着人抚养。他终于想起谢绅是个西席似的,很大方地让谢绅教自己孩子汉话。

    谢绅了然,阿灵阿站黄台吉了。不过为什么?

    辽东总体生活水平一样低,主人和奴隶住一间屋子也稀松平常。既然谢绅能教导阿灵阿的子女,再顺带几个孩子阿灵阿也不管。谢绅亲手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几个儿童很喜欢他,缠着他让他背“歌儿”。谢绅艰难地把孩子撮一起,用阿灵阿特批的珍贵纸笔默写千字经百家姓,他写字小馒头就趴在旁边看。小馒头特别喜欢看谢绅写字,他觉得神奇,为什么能用柔软的毛毛写出仿佛雕凿的字呢。

    谢绅选小馒头当斋长,像模像样地开课。对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幼儿,谢绅恍然想起自己刚开蒙的时光。先生的戒尺只是做做样子,也够吓人了。每天每天都要背书习字。练字最痛苦,手腕上吊石砖。谢绅的字的确清俊刚毅,毕竟馆选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,二十四岁的翰林……

    他肚子一响,恍神回来,小馒头趴在炕桌上看他。

    “天。”他指着一个字。桌上摆着炒过的糠,小馒头念对了,就能吃一点。

    小馒头跟着他念:“天。”

    “地。”

    “玄。”

    “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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